苏合

写文看文,都别废话。

【龚朔】春上海

※又是一篇我很喜欢,但注定冷门的文。写的很累很爽,居然考试月把它摸完了


※非典型三角,其实还是没三角起来。圈一句话客串


※anyway,可能有ooc,观看要谨慎,如果看完了咱们评论区见

下一篇yyjq的标题也跟上海有关...我咋这么喜欢上海



1.

  按上完节目后的忙碌日程来算,徐均朔怎么也想不到,与龚子棋见面的次数能如此频繁。


  剧开场前最后十五分钟才压点偷偷潜入剧院,连帽衫的绳子在脖子前系紧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他猫着腰在一排排红色背椅中无声穿梭,终于还是迷失方向,被尴尬夹在已经坐好的同学中间,一时间悲从中来,绝望心想风云研究生学长徐均朔今天就要因为忘记座位号而在全校师生面前英名扫地。


  弯着身子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蜷缩了大概三秒,还没来得及开始委屈,后排传来一声憋不住的嗤笑。


  他顺着那声“噗呲”抬头望去,看见正后方某个反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刻意别过半边脸,支着脑袋冲他挥了挥手。


  你妈的,龚子棋。


  尽管不知道这个臭弟弟偷摸着看了多久热闹才决定伸出援手,此时那顶黑色鸭舌帽对于孤立无援蹲了半天的徐某人来说也像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于是他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小碎步迈的飞快,好似一只滚圆的仓鼠在小心逃窜,然后蹭地冒到后面一排,落座在龚子棋右手边的空位上,拍了拍肚子,长舒一口气。 


  “你干嘛,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啊?”身边人看他坐稳后伸手抬了抬帽沿,露出来半边嚣张的眉毛,“都读到研一了还找不到座位?”


  他呵呵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胳膊将那顶鸭舌帽摘下来,挂在食指上转了个圈,“还戴帽子,装啥呢?我们学校没人在意留级两年的大三学生,你放心。”


  实在是牙尖嘴利,龚子棋被顶得呛了一下,扭过脸低声笑了,“过分了啊徐均朔,班长怎么火了就不认人了呢?”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耸了耸肩,很遗憾似的回道,“去年我说苟富贵勿相忘,是谁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大学同班同学之间诸如此类的互揭老底一旦开始,便是无限循环。龚子棋再想硬怼,话刚开口就被骤然暗下去的灯光堵回去,嗓子里好像塞进一团乱乱糟糟的棉花,再怎样都发不出声。


  手背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耳边传来徐均朔的声音,尾字藏着得逞的笑意,“别说话,看剧。”


  观剧时保持安静是好学生的基本礼仪,可惜龚子棋向来不算作此类人群,他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一边用肩膀轻轻碰了碰徐均朔的胳膊,低声道,“不是说春上海都演完了吗,怎么又搞个末场。”


  “我哪儿知道。”已经正襟危坐的徐班长无奈地叹口气,“学校的决定,我们服从命令就完事了。”


  相当乖顺的回答,如果语气不那么漫不经心倒还能显出几分诚意。他斜睨了一眼身边人脸上道貌岸然的严肃,莫名其妙很想发笑,憋在嗓子眼里,成了几声破碎的咳嗽。


  “廖院也给你发微信了?”


  “单独发?”他听见徐均朔低笑一声,“讲道理,我没这么大排面。他就直接艾特群成员,然后……”


  班长话说到一半,转过脸冲他咧开嘴,苦兮兮地假笑一下,“我就被迫来给学校排面了。”


  “那差不多。”他吊儿郎当地瘫在座位上跟着笑,倚过半边身子靠着扶手,距离忽然拉近,支楞起的发梢刺上旁边男人的鬓角,“我也被迫来给排面了。”


  话音刚落,他直觉性地意识到不对劲。果不其然,徐均朔闻言后径直扭过头,与他鼻尖碰鼻尖,视线兀然相撞。


  短暂的无措过去,他立马回过神,掩饰住心头一闪而过的迷茫,坦然地与他对视,却看见对面人秀气飞扬的眼角,一双眼底的情绪不加掩藏。


  像调侃,更是略带嘲弄的清明,兜在熟悉的瞳孔里却显得陌生。他看不太懂,索性直接跳过,心思全被另个问题吸引走。


  徐均朔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眼角?


  他疑惑地挑起眉头,想凑近再看的仔细些,听见那人慢悠悠地开口。


  “怎么能是被迫呢。”班长嘿嘿两声,语气带着欠揍似的戏谑,“不是来给方方排面啊?”


  他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稍稍坐正身子,发尖那点刺挠的瘙痒瞬间消失不见,又恢复成那副万事皆无所谓的模样,目光直视前方,“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四周空气极有默契地沉默半晌,旁边人似是无言以对,可他们实在过于熟稔,明明当下剧情宛如小时代4再版,气氛却丝毫不尴尬,转换话题又没必要。龚子棋想了半天,硬是连句暖场的话也挤不出来。


  不是,徐均朔你在干嘛,这明明是你的活?


  “操。”他听见身边人暗骂一句,下意识垂头去看他手中隐隐发光的手机屏幕,看见熟悉的微博界面和比赛录屏,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徐均朔还在没心没肺地骂骂咧咧,“妈的,输个比赛一年到头的骂,还没完了,rng再菜只有我能骂,这群弟弟……”


  你妈的,徐均朔。


  龚子棋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方才那点微妙的不自在深感耻辱。他别过脸去平息心头翻涌的想打人的情绪,语气平缓地一字一句道,“我跟方书剑没什么。你别想象力太旺盛。”


  于是说的正起劲儿的人又一下子没了声音。


  他顺理成章掰回一局,搂紧风衣的领口,表面淡然,心里觉得好生奇怪,疑惑不解地想这人咋一惊一乍的。


  明明刚才还对他的情感问题熟视无睹,全心专注在微博上互喷垃圾话,此刻又安静的太突兀,仿佛对他的回答十分在意。


  思绪梳理到一半豁然贯通,龚子棋腹诽一句靠,终于后知后觉为什么徐均朔这个假模假样的好学生会突然在剧场里看起比赛。


  这个弟弟,他舔了舔后槽牙,嗤笑一声,心下懊恼,隐隐约约又有一丝砸场子成功的痛快。


  徐班长独特的暖场方式这些年越发运用得炉火纯青,险些连他一并蒙骗过去。幸好,幸好他天生对这种圆滑手段自带抗体,有意无意间总能打破旁人刻意维系的其乐融融。


  俗称拆台子。


  龚子棋自认为在此件事上,他拥有超乎常人的天赋。


  大二住校跟409那几个家伙厮混时,顾易就曾感叹过,龚子棋你能活到今天没被人打死,真他妈是个奇迹。


  蹲坐在地板上打游戏的徐均朔闷笑一声,头也不抬地回他,“不是,你看看他那个麒麟臂,谁打得过他。”


  他躺在上铺紧闭着眼,不耐烦地往下铺扔了个枕头,也不知砸没砸中,倒头又睡了过去。


  窗外风吹梧桐沙沙作响,绿叶摇摆婆娑,嘈杂的鸟叫声声不止。


  彼时谁也不知年少时光多珍贵,更想不到所谓鸡毛蒜皮皆成了日后无数次在外奔波来回漂泊时,再回想起来,也能得到些许温暖慰籍的记忆。


  龚子棋本以为这种矫情话他绝不会说,至少之前他从来没这么想过。直到某个辗转反侧的深夜,他四仰八叉躺在剧组订好的五星级酒店大床上,偏头望向窗外的月亮,心里空落落一块,总觉得缺些什么。


  盯着天花板放空一会儿,他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没有徐泽辉絮絮叨叨的梦话和王敏辉极具节奏感的鼾声。


  这个答案让他愣神好几秒,然后赶紧翻身骂了句操,一瞬间心生绝望,觉得自己真是贱的慌。


  那晚他整夜失眠到天亮,眼睁睁看着太阳一点点东升,第二天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拍戏,浪费了不少遮暇,对背后的原因却只字不提。


  提了倒也没关系,就是很对不起他的硬汉人设。加上他猜也猜的到那几个沙雕会说什么,绝对是先在微信群里开始集体嘲笑,然后王敏辉会贴心地加一句要不要爸爸录一段打呼噜给你,乖儿你睡眠质量这么低看的为父很心疼。


  酷盖绝不会允许这种人设崩塌的惨剧发生。


  这什么神展开。龚子棋被自己逗乐了,不自觉又要开始笑,心说对嘛,明明都是些很搞笑的事,要是讲给徐均朔听,两个人能一起勾肩搭背笑出鸟叫。


  可为什么每次当方书剑认真询问,“子棋,你们那届有什么好玩的啊?”他连个屁都憋不出来。


  他望着舞台上渐渐明亮起来的灯光,看见幕布后若隐若现的人影,刚才因为回忆而上扬的唇角又撇下来,下意识收了笑容。


  正从黑暗中显身的男人穿着民国时的经典牛仔小马褂,西装裤笔直,挽的无一丝皱褶。


  突如其来的光亮太刺眼,他皱了皱眉,闭眼之前余光里还是方书剑那双在台上蹦哒的姜黄色牛皮小皮鞋。


  “嚯。”他听见徐均朔没憋住的一声噗呲,凑到他耳边悄悄调侃,“真,方小少爷,本色出演。”


  龚子棋没有跟他一起笑,只是双手环抱肩膀,轻轻弯了一下嘴角,沉默盯着台上的人唱完一段台词,才低声道,“方书剑最痛恨别人叫他少爷。”


  意料之内诸如“哇塞你好了解他噢”的戏谑玩笑或是“龚子棋你清醒一下,秀恩爱出大问题”的哇哇乱叫,都并未出现。他低头数着秒数等了好久,旁边人都没有吭声,实在忍不住抬头向上瞥了一眼,正对上徐均朔一脸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


  他心下咯噔一声,看见自家班长缓缓开口,每个字的尾音上挑,掐着股别有深意的俏皮劲儿。


  “书剑他,真的蛮喜欢你的诶。”



2.

  上次见到方书剑还是半个月前。三位上音学子坐在敞篷双层巴士的顶层,有高级咖啡师全程悉心服务,咖啡豆浓醇厚实的香气弥漫在上海的凛冽寒风中,裹挟着冷意使劲儿往鼻子里钻。


  于是徐均朔被冻得浑身一个激灵儿,哆哆嗦嗦往旁边方书剑的蓝色大衣上蹭了蹭,嘴上还在噼里啪啦跑火车,“诶今天怎么这么冷的啊,没人跟我说我们坐顶层,老子还以为起码有个空调暖气……”


  “所以你就只穿了件白衬衫?”身后某人相当贴心地往伤口上撒盐,“也是,班长火了,要在意形象了哈。”


  不是……你哪儿有脸说我?他缩了缩脖子,扭头往后看了一眼,龚子棋披了件黑色风衣,里面单搭一件薄毛衣,胸前大敞开任由冷风肆虐,相当潇洒不羁,鼻梁上架了副细框眼镜,宛如当年上海滩为美人一掷千金的纨绔公子哥。


  潇洒不羁公子哥本人此时低着头在刷手机,对周围十度以下的气温无动于衷。


  徐均朔张口无言,认命地把头乖乖转了回去,心想行吧,你抗冻你牛逼。


  “把外套穿上吧。”方书剑拍拍他肩膀,帮着把被压着的绒大衣从背后拽出来,递给他一只袖子,“现在拍摄完了,等会儿采访再脱就行,别感冒了。”


  好贴心,他接过外套后暗叹一句,也不认真将衣服穿好,胳膊懒得伸进袖子里,干脆把大衣当斗篷似的盖着肩膀,两只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晃荡,整个人乖乖巧巧窝在座位上,微微抿着嘴笑,规矩得像个坐在花车上巡游的公主。


  他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嗤笑。


  龚子棋今天有病。徐均朔很好脾气地想着,并私心纠正,不,他哪天没病。


  “你们明天回学校吗?”方书剑低头帮忙给采访人员递去几支麦克风,忽然转过头盯着龚子棋,有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回啊,明天又不是周末要上课的……”徐均朔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脑子被冻得发木,于是本能性地接话,说到一半侧头去看方书剑,却与对方的视线相擦而过,流利的句子忽然卡了下壳。


  方书剑适时撤回目光,镇定自若地与他的眼神交接,好像自始自终都在等待他的回答,调侃说,“研究生这么忙吗,怎么感觉比我们本科都惨,我都不敢读研了。”


  他也笑着回,“嗨呀,你别搞事情,你们老师要是知道我把你教唆走了,我怕是要被殴打。”


  承上启下衔接到位,他欣慰地想,跟好学生说话就是省心省力,连彼此尴尬的时间都省去在恰到好处的察言观色里。


  如果是龚子棋。


  徐均朔想起某人刚刚那个用错的彻彻底底的初中四字成语,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还是忍不住要在心底延迟腹诽一句靠,龚子棋不会说话少说点。


  这是句玩笑话,他当然知道龚子棋是记错了,亦或是跟他一样大脑被冷风吹得不会运转。只是他共情能力太过出类拔萃,对别人微妙的情绪变化都格外敏感,更别提龚子棋那出闹剧,他光是帮忙拿话筒的手都抖了一下,整个人跟着尴尬到差点想跳下双层巴士当场自杀。


  可他只能努力不让自己的白眼翻的过于明显,无言地侧过去半边头,又无可奈何地侧回来,用一种出大问题的语气笑着“啊啊啊?”了几声,把话筒挪到自己嘴边替他接话,“就你爱学习,你 的意思是我和方书剑都不读书呗。”


  季老师听了开始大笑,龚子棋闻言也有些好笑地瞥他一眼,然后垂下头,眼镜跟着从鼻梁上下滑一点,心安理得地将烂摊子拱手相让给老班长。


  明明是个罪魁祸首,却一点没有羞愧或是不好意思,坦然到全没觉得自己闹了多大笑话,只当不过是个小插曲。


  好啦,确实不是多大事故,但你能不能不要心态好的那么理所当然?


  徐均朔发誓那瞬间他看龚子棋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傻子一点没感谢他幽默及时的救场,旁观他插科打诨两句将这个话题带过后,又开始心不在焉望着车外发呆。


  你妈的,龚子棋。


  他连气都生不起来,只能有气无力地也把视线投向冷灰调的大街和永不褪色的葱郁梧桐,然后纳闷地向后仰了仰头,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龚子棋没回过神,疑惑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低头对上他仰视的眼神。


  两个人目目相觑,维持这偶像剧的姿势僵了很久,徐均朔心想你再不说我支在椅背上的脖子就要废了,然后看见酷盖猛地挪开眼神,捂着嘴咳嗽两声,语气依旧有些钝钝的,神色已经恢复自然。


  “看上海。”龚子棋说。


  他揉着后颈抬起头,整个人往后坐了坐,听见方书剑笑着说,“我们刚刚不一直在看吗,怎么了,上海有什么好看的?”


  龚子棋终于跟着轻轻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望向右前方男孩的眼神格外真挚,甚至称得上温柔,“上海好看的多了。”


  靠,别这样,龚子棋你别这样。徐均朔默不作声地往左边挪了挪,尽力不阻断自家同班同学与亲学弟的深情对视,浑身上下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龚子棋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下意识扭过脸要找班长救场,看见徐均朔哆哆嗦嗦僵着张脸窝在座位边,以为他是冷得慌,皱着眉去扯那晃荡了老半天的空袖子,强制性地要往他胳膊上套,“穿好,你不难受我看着都难受,到时候谁感冒谁知道。”


  “别别别。”他皮笑肉不笑地一巴掌打开龚子棋凑上来的手,自觉贴心地隔绝了任何暧昧滋生的机会,“我穿,我自己来,子棋幸苦了。”


  被拍开的那只手悬在半空中,很尴尬地不上不下,龚子棋虚眯起眼,歪着嘴角笑了一声,听不出意味,他却从眼镜片的冷色反光后读出几个实体大字。


  徐均朔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有毛病?他胸腔中刹那间充满了无处抒发的火气,这点火苗烧不了太久,很快又被懒于解释的疲惫与困倦浇了个干净。


  成,就当我有毛病吧。


  于是他又变成刚刚替龚子棋解围后的那个徐均朔,有气无力地盯着眼前四年如一日的头号刺头,心说你能懂就懂吧,不懂我也没办法,兄弟一场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龚子棋懂没懂,因为潮龚转开脸冷哼一声,说自己渴了要去前面拿咖啡,走了两步似乎觉得撇下两个班长不太好,硬生生又折回来,问,“你们要不要?”


  方书剑笑着向他举了举杯子,说,“不用了,我还有。”


  他嗯了一声,然后低头望着徐均朔,“你要不要?”


  “要。”徐均朔摆摆手跟挥苍蝇似的,指尖蹭过那件冰凉的黑色风衣,语气衰弱,“要刚刚煮好的热乎的,谢谢儿子。”


  龚子棋嘴角抽动一下,某句国骂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面无表情地锤了一下徐均朔的脑壳。


  他转身时风衣被冷风带起一片衣角,轻轻裹缠了一下楼梯栏杆,又很快收回,像一朵飘忽不定居无定所的乌云,潇洒地随风来去。


  这衣服还挺好看,徐均朔想,等会儿找龚子棋问下链接,他换个姿势撑着脑袋,余光扫见方书剑盯着那片衣袂出了神。


  哈,出大问题。他毫无同理心地往后一靠打算揣手看热闹,想着方方是个乖孩子怎么就被龚子棋祸害了,又想龚子棋这弟弟不见得能收心,到时候要是俩人闹掰了他夹在中间咋做人。


  “均朔。”他听见有人喊他名字,顺着应了一声,反应过来那是方书剑的声音。他抬头,看见方书剑笑着望他,眼神澄澈真诚。


  他在这样认真的目光的注视下,忽然有些茫然的措手不及。


  不是,别这样,方方。


  徐均朔稍稍坐直了腰,迟来的酸痛沿着脊骨一路向上,他悄悄背过一只胳膊,拿手按揉尾椎,心想别这样,太尴尬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突如其来的坦诚。


  可他终归到底裹着一件好学生的皮囊,好学生最擅长的必备技能之一就是缓解别人的窘境。


  徐均朔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方书剑的视线从前面那个深黑色的背影挪过来,落在他毛毛躁躁没理好的半边袖子上,“有的时候,我真的好羡慕子棋。”


  就这点事。那瞬间他几乎要哑然失笑,无奈想就这么点小事,值不值得你用那样的眼神盯着我说话。


  方书剑说完这句就没再吭声,扭过头去看街边一排排的梧桐树。他明白这是小男孩与生俱来的善良,也并非要用自己的诚恳逼迫他拿出些什么秘密交换。


  按理说,他原本就该承下这个人情,这种话题不是他的强项,非要硬接只能显得虚假。


  一瞬间,他想起面前小孩那双坦率执拗的眼睛,想起他虚无缥缈带笑的语气,想起他追寻那道似乎永远不会回头的黑色背影时,执拗悲哀的目光。


  徐均朔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发现他甚至能感同身受这个比自己还要正派的乖乖仔,下定多大决心才抛开那些筛选过的真诚,将自己鲜为人知的对他人的羡慕,脆弱的嫉妒,勉强剖开一条缝与他分享。


  可他不是光,他无法照亮那片灰色地带。他知道方书剑需要什么样的光,因为他也渴求同样的救赎。


  徐均朔,文艺青年,共情能力超群,平生最大弱点,是不论如何都无法拒绝勇敢的真诚。


  “我也很羡慕他。”他听见自己轻松的声音,仿佛只是再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我从大一的时候就很羡慕他。”


  龚子棋,一个让爱与恨都无比真实的男人,拥有二十岁年轻人里最骄纵狂妄的性格,一颗自负的心缠裹着直线条的善良,人生宗旨是I don't care和none of your business,目前为止贯彻良好。


  在他的大学老班长徐均朔看来,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异禀。


  他抬起头,与方书剑对视一眼,两个人一齐无声地开始笑,方书剑撑着椅背将下巴搁在胳膊上,嘴角的弧度还没淡下去,说,“可是你跟他好像。”


  这话比之前所有复杂的思想斗争都来的更刺激,以至于徐均朔浑身一个激灵儿,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我们像吗,哪儿像?我和龚子棋像?出大问题,此句简直该评进2019年最佳迷惑行为大赏。


  一时思路撞车,上百个问题在大脑里横冲直闯找不到出口,他猜自己脸上表情一定很傻逼,又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显得稍微正常些。


  他略张大嘴,动了动手指扯扯袖子,举动堪称笨拙,方书剑盯着他乐了一会儿,忽然猝不及防转过头望向前方。


  从众心理在人反应迟钝时体现得越发淋漓尽致,他不知为何也跟着方书剑的视线向前面看去,几乎是刹那间呼吸一滞。


  龚子棋端着两杯咖啡,低头跟咖啡师礼貌道谢,然后转过身朝他们走来。


  他又看见那片漆黑的衣角,被风带起缓缓划过桌腿凳脚,在经过楼梯栏杆时,轻柔而又微不足道地停留一瞬,缠绕了一下铁栏。



3.

  这个问题近乎持续困扰了徐均朔整整半个月。吃饭睡觉喝水骑电瓶车上学等红绿灯的间隙,像条理不出头的细线,总要见缝插针往他心口里钻。


  我和龚子棋像吗?他想,搞笑的呀,除了在土味沙雕视频上他俩颇有共同语言,平日里两人重合的兴趣点其实并不多。


  龚子棋爱健身,他从不踏进健身房一步,连郑迪好言相劝都抵死不从,龚子棋爱唱rap,他对此毫无涉猎,偶尔作词译配都是阳春白雪辞藻精挑细选,龚子棋爱混吧攒局是个Party King,他天天辩论社学生会两头跑,喜欢在夜深人静时赶稿。


  他们做了近两年的同班同学,关系要好,勾肩搭背都说是彼此哥们儿。只是人长大了朋友也要归类,哪种人适合在什么样的场合情况下联络倾诉,都需要短暂的择选。 


  有的朋友用来组队合作,有的朋友用来约饭喝酒,有的人用来在深夜一个电话call醒,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悲伤故事,而足以全部承担所有功能的朋友,少之又少。


  或许顾易可以算一个,他想,以上种种好像都在他俩之间发生过。


  那龚子棋呢,龚子棋算在哪一类。徐均朔扳着手指头冥思苦想半天,在心底排列清算,居然找不到一个该将他归并的集合。


  比起一个人在这里瞎琢磨,最直接的办法其实是随便拉个409的人来问问,随便顾易徐泽辉还是王敏辉,是谁都无所谓,只要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觉得龚子棋和我像吗。


  不对,换个说法。应该是,你觉得龚子棋跟我是什么关系。


  完了,出大问题。徐均朔想,这他妈听上去好像什么深夜情感咨询。


  他几乎能想象顾易听见这个问题时古怪的眼神,估计还会上手拍拍他肩膀,劝两句说,妹妹,听我的,回头是岸,要弯也不能弯在龚子棋身上,他自从有了性别意识后一路到大学换了多少个女朋友你心里没逼数吗,直得都不是块铁板是根钢筋。


  我知道,他暗暗腹诽,废话这我当然知道。


  徐均朔差点被这点翻来覆去的心思折腾疯,终于决定要放过这桩悬而未决的疑案。


  拍板定案前夕,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再次见到龚子棋。


  在春上海,方书剑的末场演出。



  幕灯暗下,整场演出结束,趁周围还是一片黑暗,龚子棋拽住徐均朔的胳膊猛地起身,摸摸索索紧贴着狭隘的过道穿出去,四条大长腿抵着前排椅背不知往何处摆放,偶尔踹到别人搁放在地上的挎包还要小声道歉。


  他们彼此搀扶,终于寻着一丝光摸到门把手,然后一把推开,两个人如释重负地站在雪白亮堂的光线下。


  龚子棋低头,发现自己拽着徐均朔胳膊的右手还没有松开。


  好像一场狼狈的私奔,他想。


  不过,所幸最后结局圆满。


  “不是,你干嘛?”对他的心理活动毫不知情并被迫私奔的好学生班长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揉了揉肘弯处抓出了皱褶的衬衣,一副看神经病的表情盯着他。


  “兄弟,等灯亮了再走是有多难?你知不知道你踩了多少个人的脚,我他妈说不好意思都说的不好意思了。”


  潮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时无言,懊恼地想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擅口才,次次都被徐均朔堵的哑口无言。


  于是他干脆放弃辩驳,坦荡地回望眼前人质疑的目光,坦荡到几乎无辜,诚实地说,“是很难啊。”


  在光里行走,往往比潜伏黑暗中爬行要更困难的多。


  当下他其实并没有想到更深处去,只是直白坦诚了自己的第一想法。


  徐均朔站在对面,此时轮到班长哑口无言,眼神带了一点好奇的探究。他了然,这位文字理解第一优等生,绝对又把他的话上升到了某个哲学层面。


  干,龚子棋绝望心想这群书读多了的是不是一个个脑子闲出屁,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仅仅是想表达字面意思。


  帷幕落下的瞬间,扬帆少爷的身影在台上消失那刻,视线被漆黑笼罩失去一切目标的刹那,其余感官的知觉几何倍增,他能听见身边人清晰的呼吸,搭在座垫上的手背磨蹭手背,接触的拇指尖炙热滚烫。


  可心跳平静到不正常。一切反应指标都在暗示暧昧的边缘已被触及,当事人却依旧如此心安理得,享受因熟悉默契而带来的舒适与无拘无束。


  龚子棋不是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他几乎要想不起来自己第一次恋爱是什么时候,那时他好像还很青涩,将女孩压在篮球架下亲吻时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从指尖到脚踝都僵硬麻木,只有唇上那点温度格外明显。


  他梗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心跳声乱如擂鼓,全身心都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挪,不能退,退了就是怂。


  后来此条准则位列龚子棋二十多年的人生手册开篇第一条,他自认为执行的很到位。情场老手摸爬滚打的这些年,早已对感情的归置得心应手,实在想不通解不开的就通通放过,他是个贪图享乐的俗人,对当柏拉图苏格拉底没有丝毫兴趣。


  可不该是徐均朔,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徐均朔。


  龚子棋想,他拒绝成为哲学家,怎么又会爱上一个苏格拉底。


  他试图用平静无波的心跳说服自己,却无法解释那点理直气壮的沉溺。


  有个声音在大脑里肆意叫喊,怂恿唆使他快走,现在就走,拉上徐均朔,一起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不知道勇气会不会被亮起的聚光灯打散,不知道看清班长那双狭长飞扬的眼角时,涌起的冲动是否就偃旗息鼓。


  如何避免变怂,最好的办法是当下出发。


  龚子棋从座位上起身,拉住身旁沉浸在剧情中的苏格拉底,拽着他的胳膊逃出雅典的旧城邦。他们寻光而行,在推开大门的瞬间重见天日,然后相视而笑。


  获得光明的苏格拉底坠入人间,变回那个骂他神经病的徐均朔。


  他望着他笑,对气到爆炸的班长的一切问责闭口不言,缓缓松开那只牵着他胳膊的手。


  徐均朔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不过对他的随心所欲略有抱怨,见他一直不说话,自己也乖乖闭上了嘴巴。


  周围一片安静,龚子棋忽然转过身,低着头在自己的背包里翻找起什么,刨出一个盼盼法式小面包,撕开塑料袋毫不含糊地往嘴里塞。


  徐均朔盯着他的动作彻底陷入沉默,半晌后才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靠……你能不能稍微有点公众人物的自觉,吃相这样我很不想承认跟你认识。”


  “公众人物?”龚子棋咧开一口白牙,眼角弯弯垂下,反手指了指自己,“我吗?”


  他歪头认真地想了想,理直气壮地答,“我没吃晚饭,我很饿。公众人物也要吃饭。”


  班长撅起嘴哦哟了一声,被他的混不吝流氓本色逗笑了,伸出手从他嘴上抢下一点面包边,“讲道理,我也饿,好东西要不要分享。”


  他叼着没来得及解决的半块软面包,一动不动任由眼前人随意上手,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朝下弯,如同一只乖乖巧巧等着主人顺毛的人形柴犬。


  龚子棋又回忆起那个初中的夏日,碧蓝如洗的晴天,燥热的空气,摇晃的篮球架,他抵着脑袋亲人生中的第一个女孩,脖子也不敢动一下。


  仿佛现在,他低头望徐均朔凑上来的手指,为了维持住角度脊背僵硬地绷直,肩椎隐隐酸痛。



4.

  一路上磨磨蹭蹭,等将龚子棋背包里所有的零食分而食之再赶到后台,方书剑早已连妆都卸完了,翘着二郎腿窝在老板椅上刷手机。


  听见化妆室里人声兀然开始躁动,他挑挑眉,再抬起头时看见意料之内的两个人悄悄咪咪缩在门口,跟身边瞬间围了一圈上来的同学熟人寒暄闲聊,一看便知早已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


  徐均朔指着王洁璐身上那件被颜料染花的戏服笑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璐璐师姐黑着脸捏着拳头作势要往他脸上招呼,龚子棋双手环胸立在一边,斜斜睨着两人吵架互怼,嘴角微翘,隐隐也有跟着一起笑的意思。


  他抬手扶了扶眼镜,然后无意偏过头向屋里望来,与方书剑凝视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儿。


  背景音嘈杂喧嚣,穿插路过的人群不断在他们的对视间交错,方书剑望着镜框遮挡下那对轻狂的眉毛,线条凌厉,仿佛一把缀了倒刺的尖刀,极轻极缓地送进心脏。


  并非疼痛,而是酥麻。对面人的眼神镇痛效果有如吗啡,效果拔群却持续不久,很快细细密密的痛感顺着麻痒一路攀爬向上,伸出无数藤蔓枝条,耐心将戳出一个口的心瓣仔细包扎缠裹。


  他好像能听见心口有一朵蔷薇正在盛放,以伤痛与无可奈何作养料,开的娇纵灿烂。


  而他被花朵寄居,鼻子喉咙都莫名发痒,好似花粉过敏,迫不得已要与哽咽作斗争。


  龚子棋静静望着他,不躲不闪,坦率的近乎伤人。


  终于还是他垂下头,拿了桌上的剧本向门口走去,最终站定在两人面前,笑着说,“来这么早,没被粉丝堵着要签名?”


  “讲道理,这个人。”徐均朔从刚刚夸张的大笑中喘过气,抬手指了指龚子棋头顶,一脸痛心疾首,“真的很出问题,剧场灯都没亮就溜了,哇你不知道一路踩到好多人,我感觉我们俩明天就能上学校剧院黑名单。”


  语气实在太生动诙谐,方书剑没忍住被逗笑,一手撑着徐均朔的肩膀,头窝在他的颈脖处却憋不住笑声。


  两位班长在被嘲讽当事人对面毫不避讳地狂笑了三分钟,直到龚子棋一脸郁闷望天说差不多就行了,再笑就过分了。


  “今天是你最后一场吧,廖院专门发微信让我们来给排面……”徐均朔掏出手机划来划去,低头凑近屏幕虚眯起眼,像在查找什么。


  他刚想说自己包里有多的隐形眼镜,徐均朔忽然嘀咕一声,将手机举到耳边冲他们扬扬手,转过身出去接电话。


  步子刚迈开半步,龚子棋伸手拉住他肩膀,垂眼取下那副黑框眼镜,单手替他架在鼻梁上,另一只手顿了半秒,还是抬起来,拍了拍他的右肩。


  在场剩下两人都同时愣了愣,唯独卸下眼镜的人一脸自然,仔细调整了一下镜腿后就扭过脸,好似无事发生的模样。徐均朔明显也发怔一瞬,依旧转身快步向外走去,嘴里应声,“棋元哥?没有,我在学校看方方演出,怎么……”


  三人聚齐时还能维持的欢脱气氛,在缺失一角后迅速褪色消逝,延迟的疲倦终于席卷而来,他揉揉因劳累而垂下的嘴角,仍忍不住想要发笑。


  好像也不至于这样,他想,硬要说的话,他和龚子棋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为何还会尴尬,为何还会沉默,为何还有一股不甘的傲气在血管里来回冲撞,点燃尘封已久的胜负欲。


  方书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与徐均朔在一起,对方总是不声不响控制节奏,将大段独白都留给他,倒显得他更在乎输赢,而徐均朔对此毫无所谓。


  狡猾,聪明,他能作出的直接评价不过如此。他知道徐均朔身上还有更深沉阴暗的礁面,被妥善掩藏在优等生这座看似无坚不摧的冰山下。


  后来他总是想,自己怎么能一眼看穿徐均朔技巧高超的伪装,明明二十三岁的研究生已经更成熟更世故,并懂得何时透露应该表现的真诚。


  或许因为他们是一类人。方书剑自小就知道好学生总是容易互相拆穿彼此,他相信自己那点不曾表露的叛逆,骄傲,也一定早就被徐均朔看透,但从不宣之于口。


  他以为他们拥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齐心维持如此复杂纠结却又必须存活的关系。他们彼此欣赏,他们惺惺相惜。


  所以他可以接受徐均朔与龚子棋之间毫无距离的靠近,没有人比他更懂这样看似无间实则相隔天堑的亲密,他明白短暂的吸引是稍纵即逝的火花,是永远找不到渡桥的鸿沟。


  因为他实实在在体验过。


  可如果,徐均朔从来不是好学生呢。


  方书剑望着龚子棋偏过去半边的侧脸,轮廓分明,眉眼沉默而自负,自带出身优渥又万事不愁的狂傲,无论在何处都是最惹眼。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望到眼眶发酸,低头揉了揉眼,龚子棋扭头看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脸上显出少见的惊慌失措,想要拍拍他的背,却连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


  他只好摆手说没关系,我真没事,我没哭,我只是……有点好奇。


  “龚子棋。”方书剑忽然喊他的名字,声音因刚刚下戏,又或是别的什么,而带上一点沙哑。


  龚子棋心跳漏跳一拍,隐隐约约察觉到风雨俱来,他站在十字路口仰头望着被台风吹到忽明忽灭闪烁雪花的红绿灯,一时茫然无措,不知何去何从。


  男孩并没有询问什么让人难堪的问题,只是睁大了眼,语气很有些纳闷,似乎在等他答疑解惑。


  “子棋,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愕然一瞬,而后浑身放松解脱。不过是Yes or No的双项选择题,什么花哨虚假的解释推脱都不需要,他只需要做到诚实。


  对方书剑诚实,对自己诚实,对自己将爱的人诚实。


  “有的。”他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嘴角稍微上扬,勾出一点温柔青涩的弧度,又重复了一遍,“我有喜欢过你,书剑。”


  或许是在一起排戏通读剧本的间隙,或许是男孩笑得东倒西歪靠在他肩膀的刹那,还可能是一贯成绩优异作风优良的小班长跑过来扒着他的手,一脸认真说,子棋教我唱rap吧,我想学。


  那时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你学个锤子,拿镜子照照你这乖乖仔的模样,梳个脏辫都像是在奶油蛋糕上扎了个蝴蝶结,毫无rapper气势。


  可还是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他回,好啊,我教你,但你千万别说是我教的,有辱师道尊严。


  怎么能不算是喜欢呢,龚子棋想,可他最知道这样的喜欢有多短暂,于是他选择没有说出口,也决定绝不戳穿。


  是他输了,是他忽略了方书剑远比他真诚,也远比他勇敢。


  方书剑看着他缓缓笑了,男孩的眼角眉梢一并柔软下来,融成一副暖色调的,明亮的新鲜油画。


  他轻声回,“谢谢你,子棋。”


  原来是这样。他想,可能连龚子棋自己都不知道他与徐均朔之间的引力是为何存在,他却仿佛窥见真章。


  或许徐均朔从来不是他想象中的优等生。


  他立于光源中,一脚却踏在黑暗边界,在两者之间来去自如,即世故狡黠又太过聪明,并非完全正义,却绝对笼络人心。


  他以为徐均朔与他是同类人,却忘记他和龚子棋早以朋友之名渡过了更长的岁月,时光足以滋生影响,也足以不知不觉间种下另一个人的影子。


  徐均朔坚固牢稳的好学生冰山下,藏了另一半的龚子棋。


  其实他想问的还有很多,比如说你知道你喜欢你隔壁寝室好兄弟兼老班长吗,比如你知道你rap唱的其实也很烂吗,比如我对你来说算是特殊吗,比徐均朔更特殊吗。


  终究都没有再问出口。他不想做老好人,懒得为傻瓜指明路,也大概猜的到龚子棋的回答。


  方书剑当然是特殊的,任谁喜欢上这个热烈的男孩,都难以否认他将永远存在于心的事实。


  那徐均朔呢。


  龚子棋或许答不出,可他知道。


  是习惯。


  他叹了口气,很温柔地笑起来,说,“谢谢你教我唱rap。”


  尽管你教的其实很烂。



5.

  龚子棋推开后台化妆室的门出来,一眼看见徐均朔低垂着头,靠在过道的墙壁上,听见有响动,于是抬头朝他望过来。


  “说完了?”他边问边揉揉后背,站直身子。


  “说完了。”龚子棋点点头,走上前去站到他旁边,“走吧。”


  徐均朔笑了,指尖一翻将手机牢牢捏在手心,“去哪儿?”他问。


  “外滩。”


  “去干嘛?”


  龚子棋转过身看他一眼,迈开步子径直向过道尽头走去,回他,“喝茶。”


  对于龚子棋这类浪荡子来说,喝茶不过是拼酒的另个暗号,徐均朔对此心里门清,心说自己酒量不行龚子棋倒还勉勉强强,于是悠然自得地跟在后面。


  他们人手一瓶啤酒,背靠江边的围栏,谁都不说话,徐均朔望了一会儿天也只数出来两颗星星,抿了一口啤酒,转过身去看夜色笼罩下的黄浦江。


  模糊不清,暗潮汹涌,一片迷茫的黑暗。


  他盯着江面入了神,终于明白原来承认自我是这么困难的事,就像眼前看不清的江面,永远难以琢磨,变化不定。


  龚子棋理了理风衣的领子,从口袋中掏出来一包烟,随便摸了一根点燃,微弱闪烁的橘红火光在指尖发亮,他仰头,缓缓吐出一口气,烟圈刹那间吹散在腥咸的晚风中。


  徐均朔沉默望着那根燃了快一半的烟头,忽然伸出手抵到他面前,说,“给一根。”


  “你会抽?”龚子棋扭过脸,惊讶地挑起半边眉毛,调侃道,“郑老师教你的?”


  “少来。”他弯着嘴角笑起来,眉眼被火光映着,染上几丝顽劣,“老子大学就会抽,被你们寝室带的,别装失忆搞事情。”


  龚子棋嘁了一声,垂下头开始跟着笑,将手里的烟盒放在铁围栏上,用拇指尖朝他推过去。


  他取出一根,从酷盖的风衣口袋中找到打火机,点燃,塞进嘴里吸了一口,半晌没有说话,然后叹一口气,很无奈似的道,“龚子棋,你怎么这么喜欢惹好学生。”


  身边人吐烟的动作慢了半拍,徐徐转过身,望着他呵呵一笑,半是挑衅地挑挑眉,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徐均朔一愣,眨了眨细长卷翘的睫毛,一时哭笑不得,“你告白的方式还真别致啊。”


  “这算告白吗?”龚子棋反问,取下叼在嘴角的半根烟,平静地看向他。


  “不算吗?”他对上投来的目光,学着刚才他的语气回答。


  四周辉煌斑斓的灯火忽的熄灭,熙攘人群渐渐散去。月色透过云层,在江面镶上一圈明净的白光,茫雾消散,沪城夜色下的黄浦江波光粼粼。


  他们沉默而安静地对视,终于龚子棋先撑不住,垂眸将手里的烟磕在栏杆上,彻底按灭,再抬起头来,眼角朝下弯出个温和的弧度,说,“你说了算。”


  “是不是告白,徐均朔,你说了算。”


  于是徐均朔又叹了口气,是为了眼前人的别扭还是为了自己的纠结,他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清楚。他将即将熄灭的余烟夹在指尖,向龚子棋伸出双臂,敞开怀抱。


  “就算是吧。”他说,“我也想不出更浪漫的了。”


  龚子棋忽然一把拽过他的衣领,将整个人死死搂进怀里,焦糊不清的陆岸上,他们终于彼此相拥。


  月亮微茫,凉风吹拂,大屏幕上放映的天气预报提醒气温下降至零度,上海正式进入冬季。


  而他的春天将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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